車行向南,一想到要回家,不自覺微笑起來。

大姑姑笑著問我:「妳是幫妳爸爸做事嗎?爺爺一向很重視掃墓,爺爺走了之後妳爸爸就覺得這變成他的事,現在妳爸爸不在了,」

「所以妳是幫妳爸爸做事嗎??」

我笑一笑,說:「我自己很想去啊。」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長子的、長女的靈魂被牽引歸回家的方向,

我只跟著心走,我知道它會帶我到我最想去的地方。


進入雲林的版塊,沒有上一次跟玫回來那種淚漣漣,反倒覺得有一點陌生。

一直到車子轉進北港,經過那間數年之後日見龐大的糖廠,我多想停下來,吃一支我與父親最愛的米糕冰棒。

小巷子直直開,盡頭對著父親小學的大門。

小姑姑說,以前他們放學,就順著校門口這條路一直走就回家了,有時遇到下雨,奶奶說:「我撐傘出來接你們,你們濕我也濕,所以你們就自己跑回來吧。」

於是每次下雨,一條短短的街,每個人都撐著傘靜靜地走著,只有他們三個孩子在雨中悶著頭狂奔,偶爾從狂奔中抬頭,要是看到前方也有個人在狂奔,

「那不是妳爸爸就是妳大姑姑」小姑姑笑著說。

我彷彿聽到歷史翻頁的聲音。


那是一個我來不及參與的時代,但是謝謝這一條回家的路上有著許多說故事的人,大姑婆婆、奶奶、大姑姑、小姑姑,我就周旋在兩輛車、這幾個女人中間,聽到的歷史事件,讓我的記憶不至於冷清留白斷裂。


小姑姑說:「最後那一年過年,妳不記得了嗎?我們經過北港,剛好妳們也在小姑婆婆家圍爐,於是我們全都在大姑婆婆家的雜貨店巧遇,」

「那是我們第一次在北港遇到.........」

「結果隔年妳爸爸就出事了............」

我感到腦子一涼,所有回憶咕嚕咕嚕湧上腦海,彷彿就記起了那個年夜的氣溫,

我淡淡地說:有......印象中好像有這回事......

然後向後靠上椅背,心裡感嘆又驚訝的聲音告訴我:原來那一年,一家夥終於都回家,團聚了。


這一路,我終於想哭。


真正哭的人卻不是我。

大姑婆婆從人群裡見到我,跟上回我偷跑回北港看姑婆婆一樣,就一眼,眼淚立刻蓄滿在她眼眶。

這個91歲的老太太,伸出手把我抱進懷裡,沉默地哭,哭到我一個小輩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說:妳爸爸是我乾兒子呢!

她不停不停重覆這句話,讓我覺得一向神智清晰的大姑婆婆是不是記錯了什麼,直到奶奶靠過去,聽見了大姑婆婆的呢喃,才俏皮地笑笑對我點點頭。

原來是小時候父親身體不好,聽說給人當乾兒子會好養一些,大姑婆婆說既然這樣就不要給別人,給她當乾兒子吧。

我猜,全世界的人,包括我父親,都忘了這件事。

只有大姑婆婆,這一生艱辛刻苦,卻清麗地用淚眼念念不忘這些溫柔情懷。


我看著大姑婆婆跟大姑姑撒嬌說:「妳都沒有先來抱抱我。」

大姑姑故意跟她說:「因為我看到妳在哭啊。」

然後大姑婆婆露出嬌羞生氣的表情時,我心裡大感驚豔,大姑婆婆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胚子。


當然現在她還是一樣美。


「像阿信一樣順服又溫柔」我在回程的車上跟奶奶形容起大姑婆,奶奶頻頻點頭。

雖然大姑婆婆是爺爺同父異母的姐姐,但她對待爺爺很好,年輕時大姑婆婆就把還是孩子的爺爺背著,一面當成衣女工。

那個年代大家都不好過,爺爺高中的時候,鞋子穿破了、沒錢註冊,大姑婆婆總是塞錢給他。

大家都讚大姑婆婆是獨具慧眼的女人,在那個時代,有機會,就吃下店面開了一間雜貨店,店裡有破掉的雞蛋、碎掉的米粉,都會拿給奶奶,這些溫柔及善待,陪著與我最親的家人們,渡過那個物資缺乏的時代。

這個堅強的女人,在她小兒子才9歲的時候就沒了丈夫,自己生活雖難過但也用真心對待同父異母的兄弟。

甚至於到現在,對我們這些小輩,或她這輩子疼過的每一個後生,都如此情感依依。


我很驕傲,為了生命裡有著這樣一位長輩,無私的愛在家族中開枝散葉,成為蔡家心裡一個暖暖的堡壘。


祖公與大小祖嬤的家在所謂的亂葬崗。

我已經十多年沒回來,正確地說是這26年第二次來,記憶剩片段中的片段,我忍不住多留心了一下環境,發現這邊「門牌」上寫著明了住的人不是姓蔡就是嫁給姓蔡的。

我問小姑姑,蔡在北港是不是大姓?!

小姑姑說,蔡在北港根本不稀奇,一班有過半的同學都姓蔡,廣播不能只點名蔡00,要說1年級蔡00...2年級蔡00......

她說:「我的名字根本是菜市場名!」


少時我就喜歡追問血脈來源,但手中的地圖凌亂破碎,我原以為當年祖公是隨大批蔡族從漳州遷台而定居北港,

但奶奶緩緩說著,阿祖當年在台灣是抗日份子,後來逃到福建廈門避風頭,短暫地做過糕餅業,也做得還不錯。當時阿祖身邊跟著一起流亡的難兄難弟不是抗日份子就是後來參與白色恐怖的人士。

光復後回到台灣,本有人要給阿祖一整個新竹郡,但阿祖以他不識字會被人笑就拒絕了,

此後一家10幾口,過著清貧的日子.........

「小時候家裡真的很窮」,大姑姑從前座回過頭來跟我說。

「下雨天屋頂還漏水,我們就拿臉盆、牛奶罐接水,一家子叮叮咚咚的。」

我笑一笑,儘管心裡仍短暫做著那已不可得的、新竹郡小公主的夢......

但下一秒我決定把一切藏住,

就讓它靜靜在血液裡流著......


回家之後,我哇啦哇啦把一整天聽到的故事跟母親說一輪,說著父親的小時候、爺爺的年輕時,

講到大姑婆婆問我母親都好嗎,媽媽忍不住就哭了。

而我只是繼續說著那些我來不及參與,卻與我血脈相連的故事,

當然,還有那個新竹郡小公主的幻夢。


真是不可思議,我對媽媽說,阿祖是抗日份子,而後輩的我們卻與日本有著不解的情懷。

母親笑了笑,換她對我說那些我又來不及參與卻仍血脈相連的故事。


很奇妙的一個週末,有點像看地圖挖陵寢的考古。

而心裡是驕傲的,驕傲著先祖選擇清貧的生活;

驕傲著長輩們胼手胝足才修繕了屋頂,有了現在溫暖的家;

驕傲著也心疼著,那些男人女人,在比現在的我還年少的歲月裡,咀嚼著生活的委屈和艱辛,最後,在人生中贏得了最大的尊敬,

洶湧著情感想回到前朝舊代去修補他們的心酸已不可得,只能暗自慶幸還好我從小就有一身彩衣娛親的好本領。


謝謝這些故事,謝謝奶奶口中都成了歷史的一切,堅定著我的步伐,

在這個迷亂的時代,靜靜在血液裡流著......


任他們多漂亮,未及你矜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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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比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